楼兰飘雨

我看见自己提着一盏红纸灯，在无人的旷野上徐徐而行。天河水流瑟瑟，又红又暖的纸灯捉住每一颗跳跃的星魂，碎得满河都是。星移斗转，站到倒影清透的河岸上，四野光影幻幻，它们挂在你笔下的山顶、树梢、村屋小眠，而我则挑着红纸灯，裹着寒夜，在葳蕤的苇丛、朦胧的山影里尽力认取你。

我站在碎星如银的河岸，举一盏燃了半世的红纸灯，在杨柳远山的影子里找你，在木槿花开的桥头找你，在小船浆橹的水声里找你，你不回应，我知道你在，你的气息沿着无休无歇的河雾，染白寒夜。

我拧暗属于我的唯一一盏灯。就在昨天，雨停风住，我换掉了木槿花灯罩，用剪刀剪下那两朵隔世同开的花朵，用一条丝线穿连好，命它们开在我在的这一世，再嵌在一方木框里，挂在床头。那盏忧郁的案头灯让我扔掉了，我受不了它孤苦伶仃地站在我的视野里。我找人在屋顶上重嵌了一顶方灯，四边镶着镂空的木花格。如水的夜里，皎白的灯影泊在书几的玻璃板上，像一扇雕花木窗。不知你会不会再推窗而来。

白水茫茫的夜里，一条河，一座小桥，桥旁是开不败的木槿花，我是遁着你明净如洗的笑容来的，弯月、清泉、晚雾、夜树，都会让我想起你的模样。我在河水的倒影里坐下，放下又红又暖的纸灯，做好看的手影引你来。

二千里烟波浩渺。夜，一个枕河的房间，窗纱高挂，你坐在右边，我坐在右边，相对无语。将别的暗影自相见的那刻便潜伏心头，然而，你不说，我也不说。我摊开一只盒子，拿出一盏白瓷灯台和一块蜡烛，让蜡烛盘坐到灯台雪白的肚腹里，再擦燃一根火柴点亮，那摇曳着的古老光晕便自灯台镂空的花纹里踱出来，扑到对面的墙上，找到了知己似的，不再想走。烛光里的我们相视一笑。

那笑，似乎也是从某一段诗词歌赋里剪过来的，年代久远，但彼此认得。我挽起丝裙的长袖，对着那面印着灯影的墙做手影给你看。别之将至，时间跳着冲进无垠星宇，我无力挽留，我们渺小得不能把握一寸光阴，甚至这块属于自己的肉身，它们都似借来的一样。不知修得多少光景，我的一寸光阴和你的一寸光阴恰巧重叠，便衍生了这一生的感动。你也会做手影，我做只兔子，你便做一只老鹰，我们玩老鹰捉兔子的游戏。不管别离在即。

河上的雾气越来越重，流淌着，水里的影子在飞，我也在飞。烛光摇曳着，灯光里你清凉的笑容在飞，我也在飞。我抓不住你。

我抓不住的。为了收藏你更多的笑容，我用手影哄你开心，不管别离在即。我一边诡秘地看着你笑，一边剪纸为笠，铅笔当锄，做一个农夫锄禾的影子给你看，你惊讶，继而欢欣。见你欢欣，我更感动。仿佛彼此牵着手，逐着时光长河里的几束光影，溯回到向往已久的男耕女织，为我们的相遇找到那处前身的缘起。最近，我在梦里常常跑回到祖屋旁的铁匠铺，一朵花、一个手影、一段对话，我都背着你贮存打磨，想用心做一枚钉子，将飘忽的过往钉牢，怕河雾再漫卷而来，你会从此飞走。

河雾散了的时候，你偏要说河边柳树头上站着一只斑鸠或鹧鸪，我不记得了，我对鸟的认识相当弱智，而你不仅会学它们的歌唱，还能将它们一一辨认，你总是让人出其不意，于是喝彩便成了我的习惯。但这次我看清了，那的确不是斑鸠或鹧鸪，而是一张枯萎的落叶，藏在柳树枝桠间。是啊，河雾起了，天地茫茫，夏天在小河边接近尾声，正借枯叶换取离去的最后一道关牒。我们视线模糊，看不明一只鸟的种类和岁月的颜色，因为分别。

河雾将我的影子自水中洗掉，红纸灯蹲在河边的草丛中，仍在借水做你钟爱的手影。纱帘挡住一丸早日，以为还是暗夜。烛光还在摇曳，雕花木窗紧闭。一夜无眠。 

你没有推窗而来。我也没有走。等待，比岁月还长。